定居的候鳥


文學獎 散文類 首獎
定 居 的 候 鳥 ~ by麗雲

候鳥應是隨著氣候南北遷移,尋求溫暖懷抱的,當候鳥不再遠颺,甘心情願的定居在某處成為「留鳥」,那麼,必然是那個城市有神奇的魔力繫住了它,必然是那個城市留下了它的心,它已把那兒視為「家」,真正的「家」。

小時候,媽常說我是一隻飄來盪去的候鳥,注定和家的緣分淺薄,東飄西盪,四處為家,亦處處不是家。可不是嗎?呱呱墜地的我,誕生在台中濱海的小村;襁褓中成長的我,遷徙至香火鼎盛的大甲鎮,鎮內的莊稼漢信仰虔誠,一直身以為「媽祖婆」的子民為傲。中學畢業後,離鄉背井,負笈台東求學。媽邊幫我收拾行李,嘴邊叨唸著:「怎知你這女孩兒會這麼『遠腳』,連讀個書都要跑到那麼遠的地方,翻山越嶺的,真跟隻候鳥一樣。你呀!要學會照顧自己,什麼事都要學著警醒點兒,飛到山的那一邊,媽可照顧不了你,連子彈打到那都冷了,唉!怎會飛得那麼遠……。」青春正盛的我告訴媽:「候鳥也是會按著季節自己飛回家來取暖的,我才不會迷路呢!」

在東部砂城求學的日子,深深喜愛這山城的寧靜與美麗。海堤是我最常去的地方,太平洋洶湧的波浪,洗去我思鄉的孤寂。浪濤時而低語呢喃,時而高聲吟唱,星空皓月,伴著「為賦新詞強說愁」青澀的我,雖無「少年聽雨歌樓上,紅燭昏羅帳」之風流,然那仿騷人墨客之懷,孕育天地間「初生之犢不畏虎」的豪氣,在這寧靜山城,結實撫慰了我求學智慧的渴望。台東,始終是我心靈成長的故鄉。

陰錯陽差,亦是因緣注定,來到淡水河西岸的這繁華都會城市。一切是那麼突兀與偶然,仿若一場荒謬的舞台劇。媽一想到又要送我離鄉,到這個繁華都會的大台北,忍不住又紅了眼眶:「本想到遠赴台東是為了讀書,苦個幾年就可以回家,忍一下就過去了。誰知道又被派到台北工作。唉!你這個孩子,從女嬰仔兒就離開家裡,東西南北,一輩子奔波,像隻候鳥,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穩定下來,我才不用再拎著一顆心跟著你緊張?什麼時候你才能像人家的女兒一樣在家陪陪我?」握著媽的手,首次發現媽烏黑的青絲已然飄上幾許銀柳,是的,我離家太久了,忘了媽也會老,忘了時間是親情、青春的嚴酷劊子手。我輕聲的告訴媽:「一年!一年後我就請調回來,只要一年,我就可以真正回家,回我們的家,不再高飛,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。」媽逕微笑,嘆口氣:「一年後的事誰人會知曉?隨緣吧!一切都是老天注定,是緣分啦!」

於是,在蟬唱得聲嘶力竭的仲夏,我踏上這繁華花花世界的都市邊緣,這一步,對我這個鄉下孩子來說,真是劉姥姥進大觀園;對初出校門的我而言,台北的緊張步調與混亂交通則令我提心吊膽,茫然失措。駐足這個淡水河岸的都市,一切都只是偶然的巧遇,我本能的告訴自己,三重這個都市將只是我的過客驛站,是我豐富人生旅途中的一抹彩虹,一個名詞。一年後,我將束裝返鄉,候鳥歸航。誰知,三重的土是黏人的膠,我再也踏不出去;誰知,這老天注定我和三重的緣分是一輩子;誰知,三重這個都市,竟神奇的改變了我的一生。

初入職場的我,戒慎恐懼,面對來自中南部為大宗的三重人,他們同我一樣,都是出外打拼的「甘苦人」。我們有著「他鄉遇故知」的疼惜,出外人互相照顧,互相體貼,彼此情意相挺,在這城市,我學到的第一課是:情義無價;感受到的是濃濃的溫情。初來乍到這城市,因水土不服吧,因是社會新鮮人吧!我有一半的時間是在生病吃藥,形容萎頓、枯搞,拼命的努力學會在這龐大機器都市中泅泳生存。北部濕濕冷冷的天氣和南部朗朗花花的豔陽是大相逕庭的。適應不良的我,感冒、喉痛、沙啞至無法言語;生活的孤寂、都市冷漠的不適應更是病痛催化劑。常常,我的朋友們會帶來各種偏方:膨大海、蓮藕粉、柚皮羅漢果、一碗燉魚湯、一鍋熱雞湯……真切殷實的情意將我的心塞得飽滿飽滿,我的眼眶也常常因此而鼓鼓脹脹的,那份真情照護,使我恢復生機;治好我的不是針砭藥石,是那份仿如革命同志般惺惺相惜的情感,那份著實令人感動的溫暖竄流在我們身邊,流瀉在力行路整條街道,迆邐千里……。

誰也沒想到,堅定說出一年後即要返鄉的我,會深陷在這個擁擠的都市裡;在這個擁擠的都市裡,邂逅我的愛人。現實水泥的都市叢林,啃蝕著有理想、有抱負的年輕人,卻也成就了兩顆思鄉遊子相互依偎尋覓溫暖的心靈。我們在這個陌生都市相逢,在這個陌生的都市相知,這個陌生的都市因為我倆的相遇,每個角落留下美麗的記憶故事,從陌生到熟悉,從孤身到儷影,從初識至許下願「執子之手,與子偕老」,共度一生的承諾,我們偉大而又平凡的故事在這個萬家燈火的都市悄然萌芽茁壯,開花結果。

假日,四體不勤的我常會宥不住山林的呼喚,於是,觀音山、淡水河畔、八里十三行、二重疏洪道、陽明山、……,遍佈我們尋幽訪勝的足跡與迴盪山谷的笑語。從二人世界至現今的四人同行,我們的小娃兒在這兒呱呱墜地,在這牙牙學語,在這搖擺學步,在這……。我們這個平實又幸福的小家庭就在這個都市悄然滋長。時間的流逝是驚人的,我在這個都市生活的時間已十餘載,一直以來,我始終自居為「出外人」,是這都市的過客,卻從不知這都市的魔杖早已對我施了魔法。在這個城市,我由女孩蛻變為女人,由女人成長為少婦,由少婦幻變為母親;在這個城市,我由懵懂漸入穩重,由青春少女走向曼妙中年。這城市,擁有我最珍貴的幸福,失去它,生命便不完整;失去它,我將無法獨存。這城市,真的施了魔法。

每每帶孩子回鄉探望媽,時間一到便頻頻催促著:「快!快!要回家了,免得又塞車了。」媽總是盡其所能的往車上塞進大包小包,舉凡:青菜、餅乾、自己醃製的條瓜……應有盡有。我每次總是無奈又驚奇嘆道:「媽!我是住在繁華熱鬧的三重,不是住在窮鄉僻壤的荒漠沙洲。」媽根本不理,總說:「你們台北什麼都貴,青菜又有農藥,還是我們鄉下自己栽種的比較安全。」我總是承受著媽所有的關愛,心上的、眼下兒的,盡是母愛。媽說:「你已是台北人了,回家開車一路要小心。」在媽的目送下踏上歸途,我想高唱:「台北不是我的家,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……」我想理直氣壯的告訴媽:「不!媽!我只是暫居台北,我的家還是在這兒。」然唯有回到三重的家,身心才真能舒服放鬆!那是種真正回到「家」後,心靈與身體全然鬆弛的舒坦。是的!我是回家了,回到真正屬於我的家。我已不再是中部的垂髫小童,我已不再是東部砂城的慘綠少年,我已成為道道地地的台北人,真真實實的三重人。

家,應不只是身體睡覺休息的地方,家,更應是心靈棲身之所。心在哪兒,家就在哪兒。從來,每次離鄉回北,都會致電給媽:「媽!我到台北了!」讓媽安心,十幾年來,這老習慣總是沒改,只是,現在拿起話筒,說的是:「媽!我到家了。」曾幾何時,這陌生的都市竟成為我的家,它在時光荏苒的流逝中,悄悄用那魔杖將頑劣的我點化歸順。家,不再只是身份證上登記的戶籍地址;家--三重,這淡水河畔的都市,竟結結實實的成為我的家鄉,佔據我的心。我的家在三重,我的整顆心在三重,我的青春留在三重,我的幸福搖籃在三重,我的人生精彩亦在三重。

心在哪兒,家就在哪兒。我想,候鳥不再數次啟航,只因找到家,尋到真正溫暖的家,覓到心靈的故鄉,不再須要展翅飛行,千里迢迢尋求春陽,那家!是終年四季的舒適暖陽。於是,我滿懷謙卑與感恩,盡心盡力,淋漓酣暢的體味家的溫暖歡愉,靜靜的享受這真正珍貴的幸福,被幸福的光輝籠罩……。

心在哪兒,家就在哪兒。定居的候鳥,已找到她的家,真正的「家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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