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者為強

此篇作品榮獲「詠讚母親」徵文 散文組 第一名

母 者 為 強 ~陳麗雲

如果可以,下輩子讓我當你的母親;如果可以,來生讓我們再續情緣。我將傾付一生所有,一如今生你對我的無私奉獻。

小時候,總覺得我是沒有母親,倒似有二個父親。父親的眼神總是沒閒暇擺在我們身上,他因工作南北奔波,鮮少在家,家中的大小事,自是按在母親雙肩。母親堅毅剛強,一如男人,不!更勝男人。女人該做的她信手拈來,男人該做的,她竟也如數扛起。母親,如勇者,如巨人。

印象中的母親,身影總是不得閒;印象中的母親,笑容很少駐足拜訪。母親嫻靜寡言,眉梢總是淡淡的掛著愁兒,素白的臉卻未能掩飾美麗的容顏。從早到晚,不知哪來的那麼多做不完的事兒,她總是忙碌著。除了瑣碎的家事等著她收拾外,她要照料田事莊稼,踩著縫紉機做加工,拉拔四個孩子。母親一人打點,沒吭過半聲兒。可別以為她會忙到無暇看管我們,那真大錯特錯。母親對我們要求相當嚴格,她常說:「你們的阿爸出外打拼,把這個家交給我,你們就是我的責任,萬一沒把你們教好,我怎麼跟你們阿爸交代?」於是,母親是匯聚了父親、母親兩股力量教導我們,她是嚴母,亦是嚴父。身為老大的我,貪玩好動,頑皮的常惹來一頓毒打,弟妹做不好,我也要跟著受罰,因為母親說我是「大漢囝仔」,帶好弟妹是我的責任。我一直納悶,是不是每個老大都是如此沈重?

童年是住在鄉下外婆家,一望無際的水田是我們的戰場,卻也是我的夢魘。暑假正值收割季,大稻埕中堆積如山、結實累累的金黃稻穀,便是我無盡的惡夢。我和母親必須頂著烤鐵板似的高溫,將稻穀用耙子一隴一隴攤平、撥弄,這反複的動作看似簡單,但從這頭翻攪穀粒到那頭,已是滿身大汗,滿身搔癢,窒熱難耐;未待休息,還要從這頭再翻回那頭,將稻穀曬乾,曬個香酥脆。若偷懶摸魚,潮濕的稻穀容易發霉,今年的收成會大受影響,自個兒的皮肉也將和竹尖兒一起作伴,一盤傷痕累累的竹筍炒肉絲隨時會上菜。我總在心中吶喊抗議,為什麼我不能同其他孩子一樣,自由的到溪邊玩耍、嬉戲?然望著母親炙陽下憂鬱的勞動身影,憤懣只能默默嚥回。

相較於在稻埕中曬稻穀,我寧願和母親待在屋內做手工,編織草席、草帽,這工作可遠比在大火爐下和熱浪奮鬥輕鬆得多了。我總喜歡和母親比賽,二人背靠著背,從草席中間開始往反方向奔馳,我編得又快又好,媽總會讚我「手腳俐落。」這是母親少數會誇獎我的時刻。夏日的午後,和媽二人編著藺草,伴隨著那台唯一會「咿呀」唱歌的電扇,這是我童年記憶中,和母親相處最香濃、最甜蜜,感覺二人最靠近的時光了。我總要求母親講述那唯一電扇的故事。我愛聽媽說這故事,不厭其煩,雖然早已滾瓜爛熟、倒背如流,但我就是愛聽。母親總會無奈的開始述說,電扇會「咿咿呀呀」唱歌是因為爺爺和父親發生齟齬,爺爺一怒之下拿起一隻扁擔,橫掃了房中所有的家具,支離破碎的不只是父母全部的家當,還有父親和母親千瘡百孔的心。公婆的強勢跋扈,痛的不只是兒媳身上扁擔掃過的青紫傷痕,刻骨銘心的失望,才真痛徹心扉。父親帶著母親離開那座充滿鬥爭紛擾的大宅院,暫住外婆家棲身。離開時,只帶著襁褓中的我,和這隻戰火中唯一倖存者——傷殘的電扇。「當時要不是因為有你,我是沒活下去的勇氣。」這故事母親講了千百回,我總是百聽不厭,尤其愛看母親講這故事時,眼中望向遠方那種迷濛飄忽的眼神,那是堅毅的母親平日決少有的。

每逢過年,我們總是要盛裝回到那座大宅院,母親會特地為我們換上整齊漂亮的衣裳,一再叮嚀:「到了老家要有禮貌,該叫長輩要叫,不要讓人家以為我們沒家教。」站在華麗的大宅院前,我充滿羨慕與不解,我們有這麼好的廂房、這麼寬闊的祖厝可住,為什麼全家竟要委屈擠在外婆家的一隅,一個在豬圈後面,天天和豬隻聲息相聞,由穀倉改建的簡陋難民營?母親卻厲色訓我:「人可以窮,但要有志氣,要活得有尊嚴,我寧願靠自己雙手,也不要向人乞討,讓人看輕,你一定要記住。」年輕的母親教導我的人生第一課:人要活得有尊嚴。小小年紀的我,是無法理解豪門宅院中理不斷的愛恨情仇糾纏的,但母親青春卻憂愁的眼,承載濃濃的悲哀,深深烙在我心版。我只是疑惑,尊嚴和大宅院有什麼關係?

母親很少掉淚,她總是剛強堅硬如男子。我負笈遠地求學,第一次離家,母親送我至車站,一路我們默默無語。我呆坐在車內,眼神始終不敢飄向媽一眼,車子即將開動時,母親輕步靠到了車窗:「外地不比家裡,你長大了,出門在外,凡事都得靠自己,有事,打電話回來。」回頭望著漸行漸遠母親的身影,驚覺發現,母親其實並不高大,而且,站在風中,她竟顯得瘦小。

離家到迢迢千里的東台灣,異鄉的首夜,宿舍寢室中傳來許多嚶嚶啜泣聲,躺在平板的床上,我沒哭,不知怎麼哭。耳邊是海濤松吟,輾轉反側,望著窗外皓月當空,喔!是了!多年來,我已習慣在母親日夜踩著的縫紉機械聲中醒來、入睡。原來少了母親埋首縫紉機單調的「喀拉喀拉」聲伴隨,竟不成眠。忍著盈盈滿眶的淚水,我沒讓一滴眼淚氾出,看著圓圓的月浮出母親的臉,母親曾說過:「查甫、查某都同款,不能隨便滴目屎,要勇敢,才是阮的兒。」我望著月兒,「媽!我勇敢,我沒哭!」十六歲的我,在異鄉深切體悟,原來這心酸的滋味,就是——思念。

第一次看母親落淚,是離鄉後的中秋。傻呼呼的我,未經世事,錯買了廢票還當珍寶。父親大發雷霆,疾言厲色怒吼,「都多大的人了,連車票都會買錯,你書都讀到背上去了,這錢都白花了……」和盛怒的父親對峙,剛愎的我拎起行李,負氣的走出家門,就在中秋月圓的凌晨。母親追趕了出來,見我鐵了心,只微嘆道:「別和爸嘔氣,他只是心急。你的牛脾氣太像我,死硬的緊,吃虧的總是自己。」母親在月台和我揮別,和著成串的淚珠,和咽不成聲的「到了記得打電話回來」。這是我首次看見母親掉淚,為了我和父親的任性,為了我同她一樣,有著「打落牙齒和血吞」不屈的倔強;我也哭了,驚於母親的淚,在離開自己家鄉的路上,在離開母親身邊的流域,我哭得慘烈,為自己,也為母親。

再次見母親落淚,是在我披嫁紗那天。母親瞇著眼打量許久,比劃半天,終於將頭紗按在我的頭上,仔細的用髮夾一一固定。她說:「人家說新娘頭紗要擺得正,才會得人疼。」母親從不是迷信的人,這會兒卻怎的深信傳說?以從未見過的溫柔,她輕擁住我:「人說女人是油麻菜仔命,風吹到哪兒就到哪兒,我偏不信。為著爭一口氣,為著做給你阿公、阿嬤看,證明靠自己一雙手也能夠出頭天,苦!我認了。好強是迫不得已,是被環境逼得苦。這輩子辛苦我努力的活著,只為了看見你幸福。你太像我,好強倔強,注定吃苦。我倒希望你像水,柔軟有韌性。哪個女人不想被疼惜、被呵護?能當幸福的小女人被捧在手掌心,誰想當男人婆?你千萬要幸福,不要像我,我捨不得你吃苦,我心疼……」母親的淚一滴一滴墜落在我的白紗裙,被幸福甜蜜光環籠罩的新娘白紗裙,是母親一點一點用生命血淚呵護裁剪成的。我堅毅如鋼的母親,其實,是那麼柔弱。

原來,堅毅的身影背後,有著一顆渴望被珍重疼惜、脆弱無依的心,只因名為「母親」,不得不自舔傷口,佯裝堅強;原來,剛強的眼神後面,默默潛藏著一望無際的深邃汪洋。「母親」!只因這個名兒,使她喊不得苦,在她青春正好時,以花樣年華馱載悲苦滄桑,儘管雙眸填滿悲壯的慘烈,她依只能披荊斬棘,只因,母者須為強,母者須為強啊!

母親,是我不捨的眷戀,是我堅實的港灣。撫玩著母親花白的髮,摩挲著母親過勞喊痛的膝,如果可以!下輩子讓我當你的母親;如果可以,來生讓你成為我的女兒。今生妳為我付出的,讓我用真情回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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